其实你并不真正了解长城

作者/葛剑雄

传统的天下观一方面把世界各国、各地都看作“王土”，但另一方面又把“天下”限制在中原王朝领土的范围，甚至只限于中原王朝的中心地区。在这种矛盾熟悉的支配和影响下，对仅仅作为部分中原王朝北方边防的长城就作出了异乎寻常的高度评价。

明天的中国人不知道长城的大概绝少，但真正了解长城的却并不多。

山海关有座孟姜女庙，据说孟姜女寻夫到此，哭倒了秦始皇筑的长城。在北京北面的长城又有不少古迹同北宋的杨家将挂上了钩。而东起山海关，西至嘉峪关的明长城往往被人糊里糊涂地加到秦始皇头上；无数游客会站在八达岭上赞叹这“两千年的奇迹”。其实这些都是民间世人、文人雅士和胡编课本的先生们开的玩笑。

因为现实上秦长城在山海关以北二三百里，孟姜女在山海关不仅哭不倒长城，就连长城的影子都不会看到。北宋末年以前的军队最远只到达明天北京的南郊，像杨家将这样的正规军绝对不可能越过辽国的南京幽州城而运动在它的北面。山海关至嘉峪关间的长城筑于明朝，与秦始皇绝不相关。八达岭一段长城至多有五六百年的历史，也不会找到2000多年前的影子。

到了现代，长城的代价又有了最现代化的标准，因为据说它是一位美国太空人在太空中唯一能用肉眼见到的地球上的修建物。之前又有新闻说这一报道有误，事实并非如此。其实，纵然被太空人看到了，也不见得就抬高了长城的身价。因为明天的长城已不是什么领悟万里的修建了，许多地方已成断垣残壁，甚至已经杳无踪影。残留的长城有相当一部分只剩下黄土堆积，与周围的荒野并无显明的区别。而地球上比长城的个人形象显明许多的修建物并不少，何至于它们却没有进入这位太空人的眼帘？要真有这样的事，就只能归结于一系列偶然因素：如这一段长城上空正好未被云雾遮盖，光芒正好适宜，太空人正幸亏调查，他事先又知道地球上有长城。只要缺少其中一项，恐怕就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了。

如果这位太空人看到的不是长城，而是其他国家的什么修建，长城的代价是不是就会低落或被取消了呢？看来大可不必担忧。长城就是长城，它的代价客观存在。

毫无疑问，长城是我国乃至人类修建史上的一项奇迹。我们的先民在极度贫乏的物质条件下，以最原始、最简朴的工具完成为如此浩大的工程，显示了他们的聪明、力量和决定。但是要把长城说成是中华民族共同的象征，讴歌它在中国历史上有过如何大的作用，就违背了历史事实。

从战国时的秦国、赵国、燕国开始到明朝末年修筑的长城，历来就是中原农耕民族对付北方游牧民族的手段。且不说长城沿线埋下了多少shi骨，泯灭了多少资产，就是以军事上的作用而言，长城又何尝达到了中原统治者当初的目的呢？现实上一旦中原王朝失去军事实力，长城就形同虚设。秦始皇死后匈奴就越太长城占了河套地区，明朝末年清兵出入长城如入无人之境，真正沿着长城作武力对峙的例子并不多见。

长城固然多少遏制了北方游牧民族对南方的入侵和破坏，但同时也限制了民族间的交流和融合，流动了农牧业的界线。所以历史上修筑长城次数最多、工程量最大、质量最高的明朝，正是对西北和北方最保守、最无作为的王朝。伴伴随着长城的最终完成，明朝的势力再都没有越出嘉峪关一步。相反，能够把农业和牧业民族同时统一路来的政权就不需要、也绝不会修筑长城。到了清朝，长城内外归于一统，残留的长城开始还作为地区间的关卡，以后就被完全废弃了。这是中国历史上极度主要的一页。

秦朝人、汉朝人、明朝人的爱国主义自然只能以长城为界，因为长城外面就不是专心致志的国了，而是另一个政权或民族的领土了。但唐朝人、清朝人的爱国主义就绝不会受到长城的限制，因为长城外边同样是他们的国。到了现代的中国，长城内外的各族人民早已融合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岂能再用历史上部分中原王朝狭隘的民族立场来熟悉长城？岂能用它来象征中华民族？

究竟是筑起长城、守住长城对中国历史的贡献大，依然将长城南北统一路来对中国历史的贡献大，这是不言而喻的。但从汉朝以来把长城作为“天之所以限胡汉”（老天爷用来分隔胡人和汉人）的界线，把“天下”限于长城之内的念头，其流风余韵，是否还存在于某些现代中国人的思想深处？这是值得我们考虑的。

（选自《环球人文地理》201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