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木瓜

　　我的十六岁，发生了两件大事，让我高兴得手舞足蹈。而且，至今影象犹新。

　　第一，我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省重点高中一中，终于可以离开胡大树和柳鲜艳，去市里读这个许多学生梦寐以求，挤破头皮都想踏入的学校。

　　第二，柳鲜艳抄走了胡大树八年来辛苦赚得的所有产业，在离婚协议书上很利落地签了字，然后拖着行李箱，穿着高跟鞋吧嗒吧嗒地离开了这个她待了八年的家，走得如此果断，对于坐在沙发上黯然失色的胡大树，没有半点同情与依恋。

　　看着柳鲜艳摔门走远的那一刻，我高兴地简直想要拥抱亲爱的大地了。可是再看一看痛苦不堪的胡大树，我依然忍住了。

　　你看，这两件事给我的影响是多么大。我的学业和我的家庭，因为考上一中和柳鲜艳的离开，而变得顺风顺水了。尤其是柳鲜艳的消逝，我的世界终于扫去了八年的阴霾，而变得阳灼烁媚，鲜艳多姿了。

　　柳鲜艳这个嚣张憎恶的女人，自我八岁那年，被胡大树领回家，成为我的继母。

　　八年时间里，她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成日呆在家里边嗑瓜子边看电视，偶尔看累了，她会戴上眼镜，装模作样的研究在地摊上买来的旧书，看一看做哪行最赚钱。

　　八年时光啊，如此漫长的时间，这个女人没有给我洗过一次内衣内裤，都没有给我做过一顿饭。做这些的，都是胡大树。可怜的胡大树，娶了这女人回家，日子过得比以前更加辛苦。在外开了一天出租车，还要回家做主男，照顾不中用的妻子和聪明聪明的闺女(daughter)。

　　就是因为柳鲜艳的好吃懒惰，我不止一次地和她顶嘴，我说：柳鲜艳，你人长得不漂亮，怎么心灵也不美呢？我老爸当初咋就把你领返来了呢？

　　第一次，柳鲜艳暴跳如雷，差点就要把我掐倒在地。看到我眼中得意的神色，她迅速规复了平静，趾高气昂地说：我说胡小禾，你故意惹我生气，是想让我揍你，然后给我冠上一个虐待儿童的罪名，是不？我偏不吃你那一套。

　　有了第一次，纵然面对我再尖锐的冷嘲热讽，柳鲜艳依旧保持沉默，对着电视机目不斜视。偶尔惹恼了她，她会泼妇一般地骂几句完事。也就在此时，一贯对我严厉的胡大树除了皱着眉，却也说不出一言半语。这个家，因为有了我和柳鲜艳这两个女性，差点就弄得鸡飞狗跳了。而十六岁的炎天，这个家终于协调了。

　　这两件事，不是对于每个人都振奋人心的。譬如说，我的老爸胡大树。你看，他是经历了怎样的冰火两重天啊。闺女考上了他当年差一百多分的百年名校，妻子却又走了。

　　好新闻坏新闻一路来，命运真能折腾死人呢。

　　在柳鲜艳走后的半个小时里，胡大树叼着烟，一向坐在沙发上岿然不动，我以为他会伤心欲绝，悲痛得泪流满面，我的手里，早就预备好啦纸巾，并想好啦安慰词。

　　可是，我所预想的那一幕始终没有出现，半个小时后胡大树站起来，收拾了一下客厅，然后对站在一旁沉默不语的我说：小禾，咱去王朝大酒店庆祝一下，咱俩脱离苦海。

　　就冲这句话，差点让我吓倒，我以为胡大树的精神出了什么问题。可是在通往那个五星级的大酒店的路上，胡大树哼着小曲，喜笑脸开，完全不像一个刚要离婚的男人。

　　可是在席间，胡大树依然暴露了所有的伪装。他不停地给我夹菜，然后频繁地往自己嘴里灌酒。酒后吐真言，醉倒的胡大树眼角依然流出了几滴男人般沧桑的泪水，他喃喃细语道：小禾要出去念书了，鲜艳也走了，我一个人了，一个人了……

　　我坐在那里，正对着盼望许久的红烧大排大快朵颐。看着胡大树涨红的脸，我的泪就止不住地掉下来了。

　　那所投止制的名校，让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觉得没有了新鲜与兴奋感。其实，我担忧胡大树一个人会孤单。我甚至懊悔当初报自愿怎么会服从了胡大树的大话，去那所学校读书。远离了胡大树，我很不安。

　　2

　　从小到大，我是很畏惧胡大树的。

　　这个粗鲁的男人对于柳鲜艳狗血淋头的怒骂不敢说半句话，可是对于我，他从来不手软。我想，从小到大，这个男人把他对于柳鲜艳的隐忍与无奈都迁怒到我身上，说白了这就是欺软怕硬。

　　他规定我上学一定要六点半起床，一定要吃掉他预备的面包牛奶鸡蛋。考试一定要排在班级前五名，下午他下班返来，一定要看到我孜孜不倦，勤奋学习的美好背影。

　　年纪轻轻，我就被他如此约束着。若我违规，他的手段也多面化发展。伸出手，就是在屁股上大概脸上给两巴掌大概让写检验，而且要在一个晚上睡觉(sleep)前，背下他布置的英文单词。种种手段，令人发指。

　　十六岁，我以为我可以离开胡大树的管束，在那所名校自由安闲地学习生活。

　　十六岁秋季的小镇火车站，我一个人提着箱子，背着大大的书包，躲在火车上的一个角落透过窗户，看着急匆匆赶来的胡大树。

　　胡大树是下班回家后发现那张纸条：老爸，我一个人去火车站，请相信我长大了，我自己去报道。

　　其实，去市里上学，可以坐汽车，只需要四十五分钟。而火车需要一个多小时。可是，坐火车更便宜。逐步长大的我已经知道了胡大树的不易，柳鲜艳带走了他所有的资产，他变得穷了。作为一名出租车司机，又能有多少收入呢？我心疼他，更不愿意看到和他在火车站分离的伤感。

　　可是，火车还没有启动，胡大树依然匆匆赶来了。看着他焦头烂额地朝每个车厢瞻望，我已经是双泪两行，只祈祷火车赶紧出发。

　　绿皮的火车逐渐启动的时候，我看到了胡大树眼中的失落与不安。他一个人蹲在地上，捂着脸哭了。我的心里是一阵抽搐，我已经开始懂得了胡大树的用心良苦，我也原谅了小时候他对我严酷的要求，我相信，这个男人是为了我好，才做得这所有。

　　从小到大，亲生母亲离我而去，是胡大树养我长大，并将毕生的希望依靠在我身上。

　　到了学校报道，我打电话跟胡大树报平安，看着周围同学都有家长陪同，我窃喜：十六岁的我，已经可以独立，并做许多事儿了。

　　3

　　可是，我的所作所为，依然让胡大树伤心了。

　　事儿的原因起源于一个男生，那个叫成北北的微胖的男生学习成绩很好，天文地理，似乎无所不知。他就坐在我的身后，每次考试他都会在前十名，气焰不是一般的嚣张。因为这，我开始憎恶他。

　　在一次测验后，他在我背后感叹题目真轻易，没有答完题的我，火冒三丈，将新买的墨水泼在他新买的白色T恤上，又踹了两脚，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扬长而去。

　　你看，我遗传了胡大树的火爆脾气，除了胡大树，我胡小禾从来就没有怕过谁。

　　两天后，胡大树被告状的班主任叫来，教室里听课的我，像一向雏鸡一样被胡大树揪起。学校的操场上，胡大树扬起手臂，我抬着头没有闪躲，闭着眼睛一脸的倔强等待胡大树的巴掌落下来。

　　从小到大，我已经习惯了胡大树的巴掌。可是胡大树的巴掌迟迟没有落下来。我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胡大树的手臂颓然落下，双目无神地望着远方。很显明，我看到了他眼中的失望。他喃喃细语说：小禾，你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我宁愿他给我两个巴掌，因为胡大树的话让我感到莫名的心酸。我以为我长大了懂事了，没有想到我的鲁莽却依然让胡大树惆怅。我看着胡大树黝黑的脸，发干的嘴唇和微驼的背，突然之间之间之间觉得这个陪伴我十六年的男人正逐渐地苍老。这些小细节，让我感触颇深，我咬着嘴唇竭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滑落。

　　转过头，胡大树看着我，然后掀起穿在身上的白色衬衣，我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就看到了他后背上两条蜈蚣(centipede)似的长疤痕。

　　他淡淡地说，这就是我年轻时打架的代价。小禾，你要记得，不要和别人打架。你是碰上一个脾气好的男生，没有跟你纠缠，可是如果碰到厉害的角色，你吃不了兜着走。

　　我摇头，眼泪依然止不住流下来。我是心疼胡大树，心疼他年少时，居然吃过这么多苦。

　　正午，胡大树带我去饭馆吃饭，点了我最喜欢的红烧大排。胡大树叹口气，从钱包中拿出一张诟谇的照片，看一看我，说：小禾，这是你亲生母亲，从小到大，你没有见过她一眼，纵然照片也只有这一张。

　　我看着照片上的女子，大眼细眉，长相清秀，神情郁闷，和我的确有几分相似。

　　我看着胡大树晶莹的眼眶，我接着问了一个多年的疑问：我想知道母亲究竟是发生什么意外而离开的？

　　胡大树犹豫了片刻，摇头说：难产。所以，你要好好在世，而且活出精彩来。你已经长大，现在我可以通知你真相。

　　胡大树的话，不异于晴天霹雳，将我打蒙了。我恍然晓畅，这么多年难怪胡大树如此对我，只因我的出生夺去了他妻子的生命，大概，在看到不争气的我的时候，他就会想到母亲的去世，才会恨铁不成钢。

　　胡大树要离开学校的时候，我踮起脚拍拍他的肩膀，微笑：老爸，你放心吧，我会努力的。

　　胡大树笑了，一贯不苟言笑的他，笑起来真得很悦目。

　　可是，我回到宿舍却哭了一个下午。只因，胡大树通知我的真相，让我心如刀绞，痛不欲生。我想到回到家就孤独的胡大树，又觉得心酸。

　　晚上，我拿着圆珠笔给成北北写了一封道歉信，而且请他以后帮我补习数学。

　　我一个人在日记本上认真又隆重地写下这行字：胡大树，胡小禾要给予你幸福。

　　4

　　为了胡大树，为了离开的亲生母亲，我开始更加努力地学习。接触时间长了，我也发现成北北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种男生。虽然有点爱说大话，但是其他还都挺不错的。

　　重点高中一个月只歇息一天。这里的学习生活短促又忙碌。

　　可是，我依然时常会想到胡大树。吃饭时，看着食堂里熙熙攘攘的人，我会吊唁胡大树常常给我买的美食，会担忧他有没有按时吃饭。一向以来，他的胃病就很严重。晚上回到宿舍，我会担忧胡大树是不是已经回到家，到了家他又在做什么呢？一个人在厨房胡乱弄点东西果腹，大概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烟发呆？对了，他现在的烟瘾是不是越来越大了？另有他两次的婚姻，也让我觉得惆怅。

　　可是，拿着电话，我却始终按不下那个熟记于心的号码。要是打电话，我又能说些什么呢？以前每次拨通，胡大树总是言简意赅：一定好勤学习，多吃点肉，缺钱就问我要。

　　然后，就是许久的沉默。这个在我看来不善言辞的男人，可以跟其他人谈天说地，说得吐沫横飞。可是唯独对他闺女，却不知该如何交流。他的寡言少语让我时常觉得打电话问候他，都是一件很煎熬的事儿。虽然，对于胡大树的悬念与担忧，从未削减过。

　　每次月假，我就迫不及待地回家。胡大树总是喜笑脸开，话不多，却会施展手艺，按照美食书上的菜谱买许多菜，然后自己去厨房忙碌，不许我帮一点忙。

　　胡大树的手艺越来越好，我夸奖他时，他的脸上就会露出满足的笑脸。曾经对我横眉冷对的胡大树的严父个人形象，已经逐渐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副慈眉善目的粗暴模样。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够一向持续。(www.limaogushi.com)我想，等我考个好大学，毕业了找个好工作，去大城市买个别墅，然后养活孝顺胡大树。另有，我的院子里，可以腾出一小块土地，让胡大树种菜种花。你看，我把生活想象得多么美好。

　　5

　　胡大树住院的新闻传到学校的时候，我正在预备高二的最终一次月考。

　　这个新闻是和我同住一个小镇的同学通知我的。胡大树因为和别人打架，而进了医院。听到这个新闻，我到吸一口冷气，身体是止不住的颤抖。

　　我旷掉了月考，一个人跑到操场上嚎啕大哭。胡大树，是你教育我不能和别人打架的。胡大树，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能和年轻那样莽撞冲动，胡大树，你现在究竟怎么样。

　　要是担忧你爸，就去医院看一看他吧。我的背后，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响起成北北的声音。我红着眼睛看他，他也是一脸的惆怅与不安。递过一张纸巾，他声音温顺地说：请假的事儿，我帮你搞定。

　　我感激地摇头，然后迅速收拾东西，预备回小镇医院去看望胡大树。

　　路上，快十八岁的我倍受煎熬。因为我不知道胡大树的状况究竟如何，只剩下担忧。

　　辗转找到胡大树的病房，我看到鼻青脸肿的胡大树躺在床上，左手臂上缠着绷带。他的周围，居然另有三个穿着警服的男人。

　　三个警察的到来，让我开始畏惧起来。胡大树，你是闯了弥天大祸了吧？

　　待三个警察离开，我闯到胡大树的病床前，还没说话，抱着胡大树就痛哭起来。

　　胡大树被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出现的我吓了一跳，他的肢体僵硬，半天后，才用右手抚摸着我的头发，轻声地安慰我：没事，你看，我就左胳膊骨折了一下。其他的都挺好的。

　　我抬起头看着一脸乐观的胡大树，将信将疑。胡大树伸伸懒腰，又踢踢脚，一副宝刀未老的模样。你看，这个曾经冷若冰霜的男人，现在像个孩子一般哄我，让我相信他的话。

　　我终于知道了胡大树跟别人打架的真正原因。

　　搭乘他出租车的乘客，居然是个顺手牵羊的小毛贼，将胡大树买给我的一部崭新的手机顺手带走。而胡大树是何等敏锐的调查力，追了那毛贼两条街，终于将作为我生日礼物的手机取了返来。虽然挂了彩，胡大树却开心得像个孩子。

　　我想到突然之间之间之间出现的三个警察，百般追问，胡大树却诡异地笑。皱着眉梢佯装生气：都高三还管这么多事干嘛？赶紧带着我送你的礼物回学校学习去。

　　然后侧过身，不再回答我的任何问题。

　　6

　　尽管胡大树没有通知我三个警察到来的原因，可是我在之后依然知道了真相。因为要上课，十八岁那天，我和几个朋友下了晚自习后，才去一家饭馆庆祝生日。没有了胡大树的陪伴，我的心里依然觉得有些遗憾。可我没有想到，我却在电视上看到了胡大树。

　　他在接受电视台记者采访时，眼睛很不自然地看着镜头，憨直又镇静的模样。他吞吞吐吐地说：明天是我闺女……胡……胡小禾十八岁的生日，这个生日我不能陪她过了……我在这里祝她生日……快……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