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白门：无处安放的自我意识

作者/饶箐

寇白门风尘仆仆地从扬州重返金陵，再一次站在了“锦锈十里春风来，千门万户临河开”的秦淮河边。夕阳中的垂柳，柔波里的水草，画舫凌波，浆声灯影，都曾是她明媚少女时代的悲哀时光。可风霜已如年轮镌刻在她尚未老去的眉尖，当年“春波几尺浴鹣鹣，姊妹同舟笑语添”的惬意情怀，现在去哪儿才能寻回呢？

与扬州孝廉的婚姻失败后，重新返来的寇白门一如往昔地迎来送往、宾客盈门，她依然是秦淮河名妓中的翘楚，入幕之宾无不是名人雅士、达官朱紫。旧日姐妹庆幸她的重新振作，甚至羡慕她勇敢追逐，自动放弃，始终掌握着自己人生自动权的胆识。

寇白门是骄傲的，她不愿被人轻易窥破心里的痛苦和茫然。对于一个曾在纸醉金迷的权门朱户中厮混的女人来说，如果没有强悍的心里，对接踵而来的，尤其是情感世界的不如意，耐挫折的能力往往很差，稍有不慎就可能自暴自弃。

寇白门很平静，精心描画了浓艳妆容，刻意和“诸少年”为伍，撷摘吮吸着他们的格式青春。伤痛早已深入骨髓，痊愈的只是外表，她恣意放纵自己，一步步深陷于不可预知的爱和死亡之中。

终于，她心力交瘁，病倒了。缠绵病榻的时间久了，心理和心理都极度脆弱，她渴望找人倾诉、罗致力量，于是便叫来了一个平日里干系亲密的韩姓少年。

寇白门错了，她总在同一个地方反复跌倒，且执迷不悟。“色衰而爱弛”多么悲凉，况且风月场上的交易，又有几分真情？当然，也有例外，譬如柳如是和顾横波。但很不幸，寇白门没有这样的运气。

她拉着少年颦眉悲泣，絮叨自己的不幸，企望从他身上取暖。她一定没有意识到，因为长期卧病在床，自己的容颜仪态，已如同深秋的黄叶，枯瘦干瘪、坠坠欲落。而眉目清隽的少年不过是来寻欢的，纵然有些怜爱之情，也早被寇白门颓靡委顿的素颜模样吓回去了，能够忍着不悦陪着她，听她讲完散发着腐败味道的陈年旧事，这少年也算是刻薄人了。

少年安慰一番离开后，寇白门心情略微平复。溶溶夜月里，她迟迟不能人眠。猝不及防地，隔壁一对男女你侬我侬的情话一切收进耳中，谛听竟是少年和她的婢女在调情。寇白门勃然大怒，几欲疯狂，马上厉声叫来婢女，一边破口大骂，一边狠狠抽了那个婢女几十鞭子。

窗外皓月当空，窗内人病骨支离、心如槁灰，寇白门再都没有好起来。文坛领袖钱谦益的悼诗“黄土盖棺心未死，香丸一缕是芳魂”就是对寇白门临终心境的真实写照。

大概，她的人生轨迹从17岁那荦，朱国弼出现她面前时，就已注定……

对于一个世代娼家出生的女孩儿子来说，有什么比脱乐籍、从良嫁人更能让人雀跃的呢？更况且嫁的是声势显赫的保国公朱国弼，这足以让她扬眉吐气。

在不能衡量一个男人是否爱你、大概爱你有多深时，那么他愿在你身上花多少钱无疑是很实用的验证方式。朱国弼为了表示对寇白门的正视，或是一种炫耀，派了5000名士兵手执红灯，从武定桥肃立至内桥朱府，这成为当年金陵城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一场迎亲盛事。就算朱国弼婚后很快又惹出了许多风流韵事，寇白门也不以为意。

如果不是明末清初的大动荡，寇白门的人生也许就是这样了：生下一男半女，含饴弄孙，一生安逸富足。然而身处时代的急流中，任何人都不能独善其身。伴伴随着朱国弼投降清室，全家被软禁在了京城。因为人不敷出，更为了支付重大的赎买打算，朱国弼打算卖掉寇白门在内的一堆小妻子，以换钱保命。

在阖府上下鸡飞狗跳之际，寇白门却显示出异于常人的岑寂。她很清楚，自己在朱国弼眼里只是件随时可以弃之如敝履、可做商品互换的货品而已。于是她找到朱国弼谈判。反正他就是要钱，又怎会在乎钱是怎么来的？不过一场金钱交易的游戏罢了。当朱国弼听说寇白门可以在一个月内筹到两万两银子，条件是放她南归时，虽半信半疑，但也赞成了。

大大出乎朱国弼意料的是，寇白门居然真在一个月里弄到了两万两银子，远远超过把她卖掉的身价。朱国弼感觉到了寇白门非同一般的社比武段，他大概也很自信自己对她的掌控力，竟提出了重建旧好的要求。然而从南归开始，寇白门已不将朱国弼放在心上，既然束缚两人的金钱干系早就算得一览无余，也就没有什么需要再和他耗下去了。于是她很干脆地拒绝了，要断，就断得千干净净，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这次婚姻的挫败，虽给了寇白门巨大打击，但也唤起了她自我意识的醒悟，让她拥有了持续追求幸福的勇气和希望。可惜，和扬州孝廉的第二次婚姻的失败，让她的这种醒悟受到了重创。出身、情况和经历都注定了，以她那孜孜不倦、永不服输的心气和热情，怎么甘心做一个寻常妇人，安心于柴米油盐的生活呢？

带着困惑和失意回归秦淮的她，试图在一班风流客中找一个能和自己“纵马驰骋，并肩看彩虹”的爱人。似乎有许多人适合，可在“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蝉(cicada)娟”的秦淮两岸，比她更年轻、更出挑的后继者比比皆是，她又怎能轻易如愿？

寇白门自欺欺人，妄图在所谓的蓝颜知己那里寻找力量，做他们竞相等颂的“女侠”，为反清复明大业疲于奔走。但她的心里世界，却无人肯真正驻足停留。她只有在酒精的刺激中寻求精神依靠，在“匹马短衣，携一丫鬟南归筹银两”的自得追忆中，放纵自己、掏空身体，直到死神如期而至。

“繁华镜里，暗换青青发。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秦淮歌女自古凄凉，寇白门一生的落寞，也只是明月错付的一个注脚，徒增先人感伤罢了。